失去四肢后,殘存的上下肢鍛煉成了張國帥每天的必修課
如今的張國帥已經能用斷肢獨立吃飯、喝水、上網
11月20日夜,張國帥的窗前飄下了北京第一場雪。
截去四肢的一年里,張國帥總會在半夢半醒時出現“幻肢感”,大腦皮質上的神經元傳給他的信息,讓他有種手腳仍在的錯覺,這導致雙臂截肢的前端有一種想要用力抓握的沖動。猛地睜開眼睛,他發現自己躺在右安門醫院燒傷科ICU的病床上,張國帥在心里提醒自己:“我已經是一個沒有手腳的人了”。
2015年12月,張國帥在河北打工時不慎觸電,導致雙手雙腳炭化,最終截肢。高壓電通過身體的幾秒鐘,張國帥的人生無可挽回地轉變了方向。在這次意外中失去手腳之后,失去父母,輟學打工10年的張國帥在上億沒有工傷保險的農民工之中終于被人注意到。
13歲輟學的孤兒小帥
第二天一早,國帥發現父親肚子發紫,渾身冰涼,就這樣國帥沒了父親
1993年春天,國帥出生在河南滑縣老廟鄉鄭張街村。因為窮,父親為了傳宗接代娶了一個智力有缺陷的“傻媳婦兒”,國帥就出生在這樣的一個家庭。
對于國帥來說,母親像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他甚至記不清母親到底是姓羅還是姓張。因為精神有問題,母親從不做家務,也不下地干活,每天就在街上轉悠,肚子餓了自然會回家。他與母親最多的對話,就是吃飯前母親用家鄉話喊他,“小帥!回家吃飯!”
“從小跟沒媽也差不多”,國帥不避諱,媽媽的存在不僅沒有照顧到他,反而讓他操心。有幾次放學,幾個男生正讓母親學小貓小狗叫喚,別人說什么母親就做什么,國帥因此跟同學大打出手。父親雖然愛喝酒,但平常家務和農活都一個人承擔,爺兒倆的交流只停留在柴米油鹽的基本需求上,從沒有談過心。
2006年12月23日那天村里有人辦喜事兒,國帥的父親作為朋友前去陪酒,晚上被送回家時已經酩酊大醉,走路都打晃。13歲的國帥從大人手中接過滿身酒氣的父親,踉蹌地扶他到床邊,幫他脫了鞋,蓋上被子。第二天一早,國帥發現父親肚子發紫,渾身冰涼,就這樣國帥沒了父親。
父親去世后,國帥有了輟學的打算,那年寒假結束,他搬著自己買的課桌,從老廟二中的學校走回了家。父親去世,母親“癡傻”,輟學的決定他沒有人能商量,甚至記不清有沒有跟學校老師打過招呼就這么走了。“我覺得上學沒勁,還不如自己賺錢”。
輟學不久,母親就走丟了。
2007年麥收的季節,同齡的孩子都在準備中考,他脫粒完麥子回家時發現母親沒有在家,騎著自行車從鄭張街村里找到老廟鄉里也沒找到。小帥哭了一場后最終聽了親戚的話,沒有報警,親戚說“找回來將來也是負擔,隨她吧”。
母親的離開,切斷了張國帥與鄭張街村最后的聯系,他成了孤兒。
意外電擊失去雙腿雙腳
按照2015年的總數計算,農民工工傷險參保率不足30%。張國帥沒在這30%里
不久,12歲的張國帥跟著同村的親戚加入了外出打工的行列,跟大人們學會了做外墻保溫。2007年,他一天的工資是30塊錢,憑著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有老鄉照應,活兒拿得出手,很少有人在乎他未成年的歲數。
沒了牽掛,打工這些年也很少回家。到2015年,22歲的張國帥工齡已近10年,臉上也長出了胡楂,常年在外打工練出了一身的肌肉。
2015年的統計數據顯示,當時全國的農民工數量已經達到27747萬人,國帥就是其中之一。同年,農民工安全問題也引起了廣泛關注,全國各個地區建筑行業開始要求為農民工參保工傷險,甚至有的地方提出3年內農民工工傷保險實現全覆蓋。此前,農民工工傷保險的參保率很低,人社部2014年的數據顯示,2014年6月底,全國參加工傷保險的人數是20119萬人,其中農民工的數量只有7265萬人,按照2015年的農民工總量來算,參保率不足30%。
張國帥沒在這不到30%的參保農民工里。張國帥也知道,他所在的這種民間施工隊根本沒有保險而言,他也并不覺得這算什么問題。跟著老鄉工作,大家的關系往往并非雇傭那么簡單,彼此的信任就建立在日常的交往中,更不需要什么合同,談好價格就能開工,幾個熟人就是一個隊伍。在農村很多地方這種情況司空見慣:“有地方干活兒糊口就不錯了,還談什么要求?”2015年,張國帥的工資漲到了每天150-200元,可大部分花費在了飯店和網吧,并沒有什么積蓄。
張國帥并不知道,沒有工傷保險這件事情,不久之后就給他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影響。2015年歲末,他搭車到固安的一個村干活。12月14日這天,和四個工友一起給一幢三層小樓做保溫。施工前,小樓旁邊的一根電線就引起了幾個人的注意,“那線有兩厘米粗,黑色,像是銅線,裸漏的”,國帥回憶,電線距離小樓只有兩三米,像是帶電的。在互相提醒注意安全后,國帥爬上了2層的腳手架,安裝完保溫材料,國帥舉起兩米長的銅尺,想要測量一下保溫墻是否平整,就在這個瞬間,銅尺碰上了電線。電流穿過張國帥年輕的身體,讓他瞬間失去知覺,從二層腳手架摔下,“當時一直為那個電線操著心,還是碰上了”,國帥事后回憶。
手術單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如同當年放棄尋找的母親,大家都認為國帥將來也可能是個累贅
張國帥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河北霸州的醫院里,經診斷,雙手和雙腳已經全部炭化,只能看到黑乎乎的骨頭的輪廓。這一次,國帥面臨的是要失去手腳。
國帥天真地以為看在老鄉的情面上,工友和老板絕不會撂下自己不管。事實是,工頭送來幾千塊錢的住院費后就消失了。據國帥的工友證實,后來這個三樓的保溫沒有做完施工隊便散了。工友們很多去了工廠當工人,而工頭的下落成了謎。
原來的工友各奔前程,張國帥輾轉到了北京右安門醫院做截肢手術。臨床多年的醫生們也禁不住感嘆,被電擊到這種程度人還能活著也算是奇跡,“多虧他在工地上練就了好身體”。醫生介紹,右安門醫院還沒有過雙手雙腳同時被截去的案例,何況國帥還是個孤兒。且不說日后出院生活沒有人照顧,就眼前的手術都沒有人能夠簽字。
即便是有著血脈聯系的親戚也不愿意接手國帥,老家的大爺和二叔湊了一些錢給了醫院后也沒有了下文。如同當年放棄尋找的母親,大家都認為國帥將來也可能是個累贅。
情況緊急,商量之后,在派出所民警、院方人員同時在場的情況下,今年3月份,張國帥用嘴叼起筆,吃力地為自己簽下截去雙手雙腳的同意書。
張國帥雙腿的截肢位置被定在膝蓋以下15到20厘米的地方,雙臂的截肢位置被確定在小臂肘關節以下10厘米的位置。術后的張國帥經常出現幻肢感,有時候覺得自己的手腳還在。
考慮到國帥難以支付醫藥費的情況,醫院減免了手術和住院費,但未來購買假肢,國帥還面臨著巨大的經濟壓力。右安門醫院行政人員海生坦言,醫院也面臨著兩難選擇。國帥手術之后,按理應該出院,可實際卻是無處可去,至今他已經在醫院住了將近一年。“民政、福利機構、慈善機構都聯系了,沒有一個地方能接收”。海生介紹,在這種情況下醫院開始聯系媒體,呼吁社會的幫助,希望幫國帥安上假肢,重返社會。
病床上的第二個冬天
再一次寄出證明表、申請表,國帥希望,這次能有好消息
時令已過立冬,北京迎來了初雪,國帥在病床上迎來了第二個冬天。燒傷科ICU的病人換了幾茬兒,安裝假肢的愿望卻還是遙遙無期。國帥心里開始有點著急,畢竟等待的時間越久,身體恢復所需的時間就會越長。
事情被媒體報道之后,很多好心人和公益組織伸出援手,但籌得的善款還是不夠安裝假肢。其實,針對肢體殘疾的救助,我國從民政部到殘聯都有相關項目。其中,從2007年開始,中國殘聯和慈善機構合辦的“長江新里程計劃”曾為約10萬的肢體殘疾者裝上假肢。然而,在2412萬肢體殘疾者的前面,10萬這個數字又變得很小。經過幾年發展,中國殘聯聯合地方縣級殘聯,建立起了“基層假肢服務站”,并培養了幾百名假肢安裝人員來長期服務肢殘者。但經費和技術的有限,像國帥這種四肢截肢的病人,基層假肢服務站依舊力不從心。
不論是向民政部門申請還是向殘聯尋求幫助,從醫院、到村委會再到鄉政府的證明一個都不能少。在病床上的一年多時間里,國帥在醫生的幫助下打了不少電話,填了不少的表。身邊人對國帥的照顧和開導,讓漫長的等待平添了一份安慰。
今年10月初,中國康復中心康復工程研究所的國家一級假肢矯形師劉勁松在網上看到了國帥的經歷,事情終于出現轉機。劉勁松第一次見到國帥時很驚訝,從業20年的他第一次見到四肢同時截肢的病人。劉勁松決定幫助國帥。
劉勁松坦言,目前我國針對肢體殘疾的救助機制還不完整,“雖然我們有意幫助國帥定制假肢,但是費用還是要康復中心來想辦法”。劉勁松認為,目前我國肢體殘疾患者的救助機制并沒有形成一個“閉環”,社會分工并不明確,尋找醫療費用的事情本不是醫院的責任,但醫治單位在實際工作中有時候非要扮演公益救助者的角色不可。
目前,劉勁松所在的中國康復研究中心已經聯系中國殘疾人福利基金會幫助張國帥眾籌假肢費用。他和同事也已給國帥測量了尺寸,制定了基本的假肢安裝方案。雖然張國帥就在眼前,嚴重程度也是一目了然,但申請眾籌,依舊需要戶籍所在鄉的民政部門的證明。再一次寄出證明表、申請表,國帥希望,這次能有好消息。
2016年的第一場雪
張國帥喜憂參半,假肢有了著落,如何回歸社會的終極問題又擺在了面前
11月16日,醫院拿到了國帥家鄉老廟鄉民政部門的貧困證明,由醫院、康復中心、媒體等人建立的“張國帥假肢治療專家組”微信群里傳來好消息:“張國帥所有資料已經寄給了中國殘疾人福利基金會”。材料審核之后,將為國帥開啟假肢眾籌項目。
張國帥喜憂參半,假肢有了著落,如何回歸社會的終極問題終歸是要面對的。出事后,有好心人幫國帥聯系了一些福利機構,希望幫他找到一份工作,但目前仍沒有哪家企業和機構愿意接納四肢殘疾的國帥。
根據10年前進行的第二次全國殘疾人抽樣調查,2006年我國殘疾人總量是8000余萬人,今年4月公布的最新數據顯示,目前全國殘疾人中,城鎮就業人數430.2萬,1678.0萬農村殘疾人在業,其中1323.2萬殘疾人從事農業生產勞動。以10年前殘疾人的基數來看,截至去年,仍有四分之三的殘疾人待業。國帥的意外,又在殘疾人待業人數上增加了一個。
國帥也有自己的想法,現在,左臂截肢的前端長出來一個小肉芽,經過訓練,他已經可以使用手機打電話發微信。有時候國帥會在網上看自己喜歡的玄幻小說,偶爾也用“肉芽”操作手游,“網游的隊友沒有知道我是用截肢操作的”,萌生開網店的念頭也是在操作手機時想到的。
中國康復研究中心假肢矯形專業碩士王林參與了國帥假肢的方案設計。王林在日本留學時發現,國外針對殘疾人回歸社會已經有了相對完整的鏈條,病人在康復訓練之后會有適合病人的技能培訓,企業與康復中心形成了很好的連接。而就國帥的情況而言,康復工作完成后去向哪里,至少現在還不知道。
11月10日,教育部和人社部不約而同發布了新的工作計劃。教育部消息稱,到2017年上半年,全國留守輟學的1.6萬兒童全部返校。人社部和中國殘聯在關于實施殘疾人職業技能提升計劃中提到,到2020年,力爭使新進入人力資源市場的殘疾人都有機會接受至少一次就業技能培訓。
窗外,初雪初霽。一心進行體能訓練為安裝假肢打好基礎的張國帥,并沒留意到這兩條消息。他想著,照現在的進度,來年春天自己應該能夠重新站起來吧。